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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火 完結

 

我爸妈死的时候是九月,就是现在这个时候。炎热,溃疡,发烂。一个个凉爽的夜晚笔直排列在窗边等候月亮和风声。我失眠,玄关悬挂的老式钟表倒是蛮有活力地转圈圈,我私以为这是它幸灾乐祸的表现,自然而然朝它扔了一只烟灰缸,我爸用过的。很好,钟表掉下来摔成了哑巴,烟灰缸缺了一角。二人相安无事,一觉醒来还能做好朋友。

 

我把烟灰缸捡起来,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烟,真烦啊,我都没有好朋友。

 

或许也有过。我把烟点燃。

 

只是他们都死了。

或者走了。

 

 

我终于搬了家,用的是前几年不懂事时候攒下的赃款。济州岛风景很好,有海,我记得她的故乡也有。只不过她的岛屿要比我这里繁华得多。平日里我鲜有娱乐活动,托表哥的福,在当地找到了一份邮局的工作。朝九晚五,坐班处理电脑文件,闲的时候帮忙整理书信,回家的路上买一罐冰啤酒,打开电视,在无聊的综艺节目时不时爆发的笑声中吃饭、喝酒、洗漱、入睡。数不清的日子像陀螺一样旋转着在记忆中折叠,包括她的信,在我的床头积攒了厚厚的一叠。我翻来覆去看了许久,却始终没有勇气写一封回信。

 

这个星期五,我没回家,下班后径直去了海边,骑自行车。真奇怪,地图上窄窄的一条缝隙,换算成时间竟然要半个多小时。对当地人来说都较为偏僻的角落,是我在某次闲逛时候碰巧遇到的,带着相机。这几乎是我唯一的消遣。阿蕙,我不自觉地念她的名字,海浪翻涌的声音将这微小的呢喃盖了过去。天际辽阔,伸手便能抓住一束风,一朵云。我把自行车扔在公路边,大步越过凌乱的树枝和碎石,朝着大海奔去。

 

她又来信了。

 

越接近大海越能感受到猛烈的海风,云朵已经被吹成一缕一缕的丝絮,向视野盲区飘散开来。闭着眼睛,深呼吸几次后,天空有种宗教般的澄澈与干净,令我近乎流泪。它离我的头顶只有窄窄的一条缝隙,换算成时间,也不过是展开信纸的一刹那。

 

还是不行,我又重复了一遍上述的步骤,还是没有办法打开这封信。如果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封信,如果我如此仓促地打开,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忘掉她。

 

于是我坐了下来。

 

沙子柔软,经过白日的炙烤仍残存了一些温热。它们贴合住我不断陷落的手掌,支撑我,有了欣赏落日的余力。那天的天气似乎比现在更好,云朵承载着黄昏在天台上漂浮,像一颗颗橘红色的棉花糖。我放学回家却发现空无一人,打电话,两个人都不接。可能是留在学校批卷子改作业写教案,可是收件箱里并没有如同以往的告知,我忖度几秒钟,又出了门。等公交车的时候接到警察的电话,说他们都死了。有个疯掉的学生拿了炸药在操场上企图自杀,我的父母阻拦不当,争夺之下导致炸药引爆,死亡三人,受伤十人。这可不是学校的责任,校长和我聊天,茶叶的香气在我面前盈盈绕绕,我看不清他伪善的嘴脸。他点点头作为这场独角戏的结尾,说我就不送你出去了,你节哀。

 

我想着总要做点什么。阿蕙私下里叫我小反社会,其实有偏颇成分在,我不是那么有勇气的人,只是无聊,也只能无聊。当你和这个世界无法用正常话语沟通的时候,你自然会找寻到一些邪门的方式。搞点小钱,玩一下普通高中生不会做的恶作剧,如果说我的生活从那天起变成了cult片,那么我这个主人公最癫狂的特点必是每天规规矩矩地把作业写完。晃神的片刻,会觉得他俩还坐在灯下面,皱起眉头埋怨我大半夜怎么还不去睡觉。从那一瞬间起我开始失眠,迫不得已培养了闲逛的爱好,同时也疲惫得想死。阿蕙的出现让我的生活有趣了不少,对这一点我一直心存感激。

 

阿蕙是我发现的。

 

上一个搭伙的女孩和我说良心不安,干了段时间就不告而别。表哥也想走,他和我抱怨这事儿风险太大,搞得他没睡过几次好觉。再说钱又少,就靠那姑娘,他撇嘴,绝对是痴人妄想。接着他又补充一句,没有诋毁你眼光的意思,生怕我垂头丧气。我想彻底完蛋了,凭这群队友,这个活动已经找不到半点乐子了,干脆收拾收拾都走人吧。表哥气急败坏,小没良心,是你忽悠我过来,现在又要赶我走,老子就是不走!告我去吧!

 

没法呆了,我晃悠着出了门。遇到晚高峰,街上到处是堵得发狂的汽车以及步履匆匆的行人,整个世界除了我之外似乎都有地方可去,连太阳都落山了。而我坐在长椅上,穿着我爸的旧拖鞋,面容比一旁的拾荒者还要惨淡。确凿无疑,我很孤独,哪怕我嘴硬从来没有承认过,但它的确发生了,就在我情绪最潮湿阴暗的角落里。我迫切地需要一个新鲜的物件,抑或是一个有点意思的人类。当然,我现在最需要的可能是两个饭团。

没吃晚饭果真不太行,我摸了摸肚子,会饿得胃痛。

 

当时阿蕙正在收银台后打瞌睡,低着头,脸被头发糊得看不清。很不起眼,但我莫名就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。一步一步挪过去,我敲了敲桌子,原本想吓她一跳,不得不承认,我骨子里就埋藏着这样低俗的恶趣味。但她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一样,静静地抬起头,眼神也是,冷静而空洞,如同死水一般,接过那两只冰冷的饭团。我直直地盯着她,观察她:她有双很漂亮的手,手指纤长,握住扫描枪,遇到条形码时发出滴滴的声响,如同提示音一般,提醒我对一位陌生人的兴趣攀升至峰值达到燃点,之后愈演愈烈,似火燎原。

 

她很累,我刚蹦出这个念头就觉得不大对劲,这显得太蠢了,我警告自己不要再看她,可惜抑制不住。那时的阿蕙给我一种她马上就要死掉的感觉,就像张被揉皱的玻璃糖纸,风吹过时会发出类似求救的哀鸣。我不知道她当时背负着怎样复杂的痛苦与压力,只觉得她身上似乎笼罩着一个雨天,灰蒙蒙的,风雨欲来的样子。你叫什么名字啊,我在付账的时候问她。她没有回答我,我后来因为这件事还问过她一遍,她说她真的没有听到。我们之前还见过吗,真是不可思议。她边吹电风扇边吃冰淇淋,漫不经心,丝毫没把我的话当回事。

 

我后来又去看过她几次,扑了个空,问过店长后才知道她多是值夜班的。于是便放学后写完作业再去找她,反正没事干,观察她也是件打发时间的好事。她不是韩国人,有点口音,但不重,她自己也会刻意纠正,是很要强的女孩子。唯一的污点可能是她有时候会偷偷用店里的电话。我想对面一定是她的朋友,有来有回,她捂住嘴巴堵住笑声,偶尔还会骂他们“扑街仔”,我会的粤语不多,脏话占了一半。电话漏音,我听到他们在叫她“阿蕙”,是时候了,我把最后一块巧克力扔进嘴巴,莽撞地走进她的雨天。

 

阿蕙是个很可靠的人,每个与她共事的人都那么说。我表哥,楼下卖汤饭的姨母,她的朋友们,以及我,都承认,交到她手上的一切事情都能办得妥帖完美,要命的是还很有礼貌,长着一副讨喜的笑脸。好假哦,我看着她强压着怒火抽动嘴角的样子,不自觉地挠了挠脸,面具戴久了会过敏的。阿蕙,感谢我吧,早点卸下来对皮肤好。我说不准我对阿蕙抱有什么样的感情,是一时的兴趣还是喜欢,或许我只是喜欢捉弄她,看她被我气得五官皱在一起,摆弄电话卡的时候还抽空瞪我的可怜样,我就觉得生活美好。她和我很像,我似乎因此应该多善待她一些,但她总是抱有希望,这很不好,于是我又开始讨厌她了。

 

阿蕙,我看着她与朋友在大排档聊得热火朝天,内心酸涩。你应该和我一样啊,沉默着,蛰伏着,仇恨着,报复着。你应该孤独,固执,而不是不断反刍那些痛苦的记忆,拼命翻找出几个还算温馨的片段来说服自己,动摇你远走高飞的目标。哦不,我的意思是,不走更好。我就不孤独了。我们可以一起对世界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。

 

我这种人向来是晚熟且不懂爱的。当然,这世界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编程或者做大酱汤,我只是不懂爱而已,没人会将我看作异类。可是阿蕙知道,这是她天性里的东西,我有点嫉妒她,于是我说服自己爱并不是什么好玩意,爱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,我还抨击她为朋友的付出。既然她总计划着要离开这个地方,那就打个赌吧阿蕙,看看你所坚持的会得到什么样的回报。爱、责任、友情,与金钱的较量里孰轻孰重,明眼人一看便知的结果,你还在向我要求什么,挣扎些什么呢?

 

在最后那段互相陪伴的日子里,有一天醒来,阿蕙在我身边,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。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,她对着麻雀和树枝发问,明明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。因为无聊,我在心里回答她。她听到我醒来,冲我笑了笑,说有点想念她那两个朋友了,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照顾好自己。都是成年人咧,我翻个白眼,离开你不会死的。

 

是啊,都能活下去。她把头发搂起来扎成马尾,催促我去上学。别迟到。她说。

 

真的能够活下去吗?最后一片晚霞也要散尽了,沙子也冷得像冰。我解开领带,抓了抓头发,又长了,周末记得去剪,我提醒自己。她的信还板板整整地压在石头下,没有打开的勇气。我最厌恶不告而别,连带着怨恨她好久。怎么能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些呢?我熬了几个大夜处理工具和文件,删掉与她有关的一切。失眠的毛病隔了好久又栖息在我身上,损坏的时钟又在滴滴答答地在我耳朵里尖叫,我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,突兀地想起那场伤亡惨重的大火。

 

搬到这里之后,才知道哪怕时光回溯,哪怕我们之间真的存在一场体面的告别,我也会一样溃不成军。

 

阿蕙,我用信遮住眼睛。我不想拆开这封信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你从不欠我的,我不想如同你的朋友一般变成你的责任。你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。我更想了解你的过去,谢谢你把那些记忆整理好讲给我听。我喜欢你事不关己的口吻,喜欢你抽离出来审视自己和生活的理智和冷漠,喜欢独属于你的勇敢和美德。

我喜欢你。

 

呼。我长舒一口气。

 

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遗憾。我不会回信的,但一直心存感激,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,你的出现使我的生活有趣了不少。还有你的爱,我正在艰难地学习这个陌生的科目。好好吃饭,努力睡觉。济州岛的风景很好,我想我会在这里度过余生。另外,我最近想开了很多事情,比如说我决定结束我和世界的纠葛,已经两败俱伤,没必要再争个高低。

 

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。

 

又一阵风吹过来,你的信被卷走了。我追了好久还是没有追到。那就到此为止吧,你也是。让我们不要再弥补抑或是赎罪,听你说神爱世人,那就过好自己的生活,我不想在地狱见到你。

 

追到一处没有名字的荒野,我停下脚步。风把我的衬衫吹得鼓鼓的,像一只马上要飞走的蒲公英。我展开双臂,一步一步,走进海里。海水灌进了我的鞋子,润湿了我的裤脚。我今天不想回家,如果下雨就更好了。

 

我会在暴风雨到来的前夕,在记忆的荒野里肆无忌惮地放一把大火。

 

只要能将你燃烧殆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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